祭拜的喧嚣与万民山呼海啸般的呐喊,被身后缓缓合拢的厚重府门彻底隔绝。
那震耳欲聋的“刘刺史万胜”,仿佛还回荡在耳廓,却已是另一个世界。
刘靖脱下被香火熏染的外袍,递给亲卫。
他刚踏入,一名心腹亲卫便从影壁后快步迎上,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,混合着一种看好戏的古怪神情,整张脸都快要扭成了一团。
“启禀主公!”
亲卫的声音压得极低,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猎物:“钟匡时派来的使节到了,正在偏厅候着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更低了,带着一丝咋舌的意味补充道:“还……还带了三十车礼物!”
“属下悄悄瞥了一眼,金银珠宝,绫罗绸缎,古玩字画,应有尽有!那阵仗,简直像是来纳贡称臣的!”
跟在刘靖身后的青阳散人闻言,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翘起。
鱼儿,上钩了。
刘靖脸上也浮现出一抹了然的笑意,一切皆在算中。
钟匡时想用三十车礼物来堵他的嘴,换回一个完整的饶州?
未免也太天真了。
“既然来了,总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。”
他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,他越过偏厅,直接走向被亲卫重重把守的书房。
“将人带来。”
“喏!”
亲卫领命,转身时,嘴角那丝笑意再也藏不住了。
……
书房内,上好的檀香在角落的铜炉里袅袅升腾,馥郁的香气让人心安。
幕客孙远,正襟危坐于客座之上。
他面前的茶水已经换过两次,却一口未动,早已凉透。
这一路行来,饶州府城内的景象,早已将他出发前的预想彻底颠覆。
街道上没有烧杀抢掠后的残破,取而代之的是一队队巡逻的甲士,纪律严明,秋毫无犯。
城中百姓虽有惊惶,但更多的,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安定。
官府的榜文贴满了街头巷尾,招募工匠,修缮城防,开仓放粮,赈济流民……
这不是打了胜仗的军阀该有的姿态,这是真正的深耕细作,是图谋长远的经营。
他心中那份属于镇南军节度使幕僚的倨傲与优越感,早在进城的那一刻,便已荡然无存。
取而代之的,是深入骨髓的忌惮。
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,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跳上。
孙远几乎是弹射般地站起身来,整理了一下衣冠。
当看到身材挺拔、气势沉凝的刘靖与青阳散人一前一后走进来时,他不敢有丝毫怠慢,深深躬身,长揖及地。
“下官孙远,添为赣王府幕客,拜见刘刺史。”
他的姿态放得极低,甚至带上了一丝谦卑:“我家大王感念刘刺史仁心厚德,不远千里,驰援饶州,解我洪州燃眉之急。特遣下官前来,代大王致以最诚挚的谢意。”
他从宽大的袖中取出那份制作精美、边缘烫金的礼单,双手高高举过头顶,呈了上来。
“区区薄礼,不成敬意,还望刘刺史笑纳。”
青阳散人默不作声地上前,面无表情地接过那份沉甸甸的礼单,转身呈给刘靖。
刘靖却仿佛没有看见。
他径直走到书房正中那张宽大的帅椅前,缓缓坐下。
那张椅子似乎承受不住他身上那股无形的威势,发出了一声沉闷的“嘎吱”声。
随后,整个书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
檀香的烟气,在凝固的空气中,缓缓盘旋上升。
这沉默,比任何雷霆万钧的话语都更具分量。
孙远感觉自己的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,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,生怕惊扰了这头假寐的猛虎。
终于,就在孙远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,刘靖温和地笑了笑,那笑容如春风化雨,瞬间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平静。
“赣王有心了。”
他抬了抬手,示意青阳散人将礼单收下。
“既然如此,本官便却之不恭了。”
听到刘靖收下礼物,孙远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稍稍落下,这第一步,总算走得平稳。
看来,这位刘刺史还是懂规矩,讲道理的。
他正准备清清嗓子,顺势开口,试探此行的真正目的——让刘靖退出饶州。
然而,刘靖却先他一步,端起了桌上的茶盏。
他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,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脸上的神情,让人看不真切。
他没有看孙远,目光仿佛完全被杯中沉浮的茶叶所吸引,语气平淡得像是与老友闲聊家常。
“对了,孙先生。”
“当初赣王与本官约定,出兵所需粮草用度,皆由贵方承担。”
“如今战事已毕,我军中消耗甚巨,数万将士都在等着开伙。”
“不知这批粮草,赣王何时能送来?”
这轻描淡写的一问,却让孙远浑身一颤!
他下意识地猛然抬眼,死死盯住刘靖,试图从那张依旧俊美温和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。
然而,他只对上了一双平静如深潭的眸子。
只一瞬间,孙远便触电般地狼狈移开了视线,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。
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,再多看一秒,自己所有的盘算和后手,都会在这双眼睛面前无所遁形。
他强自定了定神,组织着早已准备好的说辞,连忙开口:“刘刺史说笑了。据下官所知,这鄱阳郡城的粮仓之中,存有危仔倡搜刮的粮草足足二十万石。”
“我家大王的意思是,这笔粮食,足以抵充刺史大人此次出兵的所有用度了,甚至绰绰有余。”
话音刚落。
一直垂手立于一旁的青阳散人,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。
“孙先生此言差矣。”
青阳散人上前一步,双眼灼灼地盯着孙远,声音不大,却字字诛心。
“城破之日,危仔倡那厮穷途末路,为泄心头之恨,一把火将粮仓烧了个干干净净!”
“别说二十万石,如今便是二百石,也未曾剩下!此事,城中军民皆可作证!”
“什么?!”
孙远大惊失色,这一下,连伪装的镇定都维持不住了。
他不信!
一个字都不信!
这分明是早已准备好的托词!
好一个主仆二人,一唱一和!
这分明是早有预谋的敲诈!
可不等他开口反驳,青阳散人的声音再次响起,语气愈发冰冷,不留半点余地。